重新回到码头的小亭子里,等了约摸半柱香时候,听见假山石子后头有脚步声,一列太监挑着灯笼,簇拥着信步而来的皇帝到了跟前。
皇帝没见着太皇太后她们,便问:「老佛爷先过画舫了?」
嘤鸣道是,「老佛爷命奴才候着万岁爷呢,前头哨船预备好了,万岁爷登船吧。」
德禄是最晓事儿的,他扶着皇帝上了船,又扶嘤姑娘上去,然后笑眯眯掖着手说:「主子和姑娘乘船,奴才带人从长堤上过去,正好督办今儿万寿宴的菜色。」说罢轻扯了下松格,自己上前来迈进水里,撑着船头轻轻推送了把,小船摇曳着,往水巷子里去了。
船不大,是最简单的乌篷,船头上有撑杆儿的太监,船舱里吊着一盏精美的料丝灯。这灯是拿玛瑙和紫石英等煮浆抽丝制成的,色彩尤爲绚烂,每一面的帛片上都描金绘彩,映照得四周五色斑斓。
虽说往常也有过挨得很近的时候,像吃羊肉烧麦那回,可说是促膝而坐了,但因所处的空间大,倒也不觉得什么。这回这么小的地方,大眼瞪着小眼,彼此就不大自在起来,视綫左右游移着,间或撞上,很快便各自错开了。
「园子里风光好吧?」皇帝憋了半天说,带着一点炫耀的味道。
嘤鸣说好,「我瞧大伙儿都挺高兴的,到了外头就活泛起来了。」
皇帝点了点头,「今年 已然入了秋,来不及了,明年交夏早早儿把朝廷搬进园子里来。老佛爷有了年纪,天热的时候闷在宫里,对她的身子无益。太后也经不得热,今年算好的了,没有疰夏,往年入了暑天就不愿意进东西,一个三伏过来,人要清减不少。」
他慢慢地,一字一句地说,口齿清晰,条理也清晰。除却他神憎鬼恶的脾气,其实这人还是有些优点的,比如说办事靠谱,毕竟是皇帝嘛,不靠谱就坏事了。然后听他说话不觉得心烦,他的吐字和声口不油腻,甚至有时候某个节点上打个小顿儿,会叫人有种和温情不期而遇的错觉。再剩下的,大概就是孝顺了。他是一国之君,记得太皇太后吃口上的忌讳,也记得太后夏天爱犯的毛病。一个祖母和继母带大的孩子,能这样已经很好了吧。
嘤鸣轻轻抬起眼瞧了瞧他,「本朝以仁孝治天下,我今儿也看见主子的一片孝心了。」
「朕有赖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关爱长大,自然应当尽心孝敬。」他望着蓬外的景致说,「朕三岁那年没了母亲,如今二十年过去了,朕已经不记得她的样貌了,但是知道奉先殿里那张画像一点儿也不像,我额涅远比画像上美得多。」
嘤鸣是头一回听他说那些私事儿,也是头一回听他口称我。原本再寻常不过的事儿,不知爲什么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有些不同,大约还是因爲身份的缘故吧。嘤鸣不大能够体会他的艰难,自己虽然上头有嫡母,但生母时刻关爱着,嫡母也好相处,便没有觉得长大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儿。他呢,贵爲皇帝,自小人人都想吞吃他,多少次的险象环生想是数也数不清了,其实认真说起来,自己倒比他不知愁滋味。
他终於转过脸来看她,「你小时候,可受过委屈?」
嘤鸣摇了摇头,「奴才擎小懂事儿,谁都喜欢我。」
皇帝听了觉得接不上话了,只有大家一块儿艰难,才会産生共同的话题。如今这是个「何不食肉糜」的人,就会炫耀自己的好人缘。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,但又觉得她没受过苦也好,齐家捧凤凰似的养大她,他接过来,也捧凤凰似的供着,她就不会産生落差,一辈子幸福。
瓢扇扇缓慢地前行,终於出了水巷子,前面是开阔的,一望无际的湖面。嘤鸣推开小窗朝外看,星垂四野,远处灯火杳杳,她说:「老佛爷她们在哪儿呢,我怎么找不着?」
皇帝听了过来,也就着那扇小窗朝外眺望。他专注於寻找画舫,没有留意自己和她靠得有多近,只有嘤鸣知道,他袖子里的龙涎香氤氲扩散,都飘进她鼻子眼儿里来了。
她有些尴尬,微微避让了下,问找见了没有。
皇帝喃喃说:「大约还在前头吧,这里水面开阔,方圆有十里……」还没说完,听见涟漪激荡的声响,回头一看,刚才撑篙的人不见了,船头空荡荡的,只有一个银质的托盘,盘儿里放着酒壶酒盏,还有一叠豌豆黄。
嘤鸣忙出舱,发现他们飘荡在了四面不着边的地方。再扒着船舷往下看,水面平缓,哪里有那个撑船人的身影!
「这是唱的哪出啊!」她撑着腰叹气,「怎么把人撂下自己走了?」
一个太监,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把皇帝扔在湖心,必是受了太皇太后的密令。他虽然心知肚明,但还是得装作着急的样子,船头船尾看了一遍,怅然道:「这狗奴才,把篙子都带走了。」
嘤鸣懊恼地嘟囔:「就算没带走,您会撑船么?」
皇帝噎了下,轻哼一声道:「笑话,只要朕想做的事儿,没有一件做不成的!」
嘤鸣的笑容里带着不确定的味道,一个连撑伞都勉强的人,有多大的可能会撑船?她看着盘儿里可怜巴巴的一摞豌豆黄,愁眉苦脸说:「我不爱吃这个,原还想着过会子能吃满汉全席的呢,这下可完了……主子,您的这个万寿节得饿肚子,还得和我一起,飘荡在这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听见的湖上,您怕不怕?」
皇帝的视綫往下移,落在她窍窍的脖子上,咽了口唾沫说:「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。」